第22章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
此时阳光正好，那年轻的郎君一身绛紫长袍，端坐于茶案旁，一手持书卷，一手提壶斟茶。
若非外凄凉的头唢呐声升天响，这一定是一幅唯美的画面。
“夫人此话何意？”端起茶碗小抿一口，滚烫的茶雾隔绝了崔煜那张如珠如玉的脸。
“只是有些惋惜老侯爷的故去。”
崔煜眼角噙笑，端着茶碗的手却忽而用力了几分。
片刻后茶盏倾斜，茶水自碗边淌出，瞬间烫红这位年轻权臣的指节。他却好似毫无察觉似的，只是轻轻放下茶碗，抬眸看向骄阳下背对着自己的女娘——
“你在怀疑我？”
他问得很轻，却字字清晰。
“我不会怀疑我的枕边人。”放下手里的刺绣，姜晚星转身再次看向他，想说些什么，但面对着他那双布满道不明的执拗的眼睛，那些话好像又都说不出来了。
有些人，认准一个人，认准一件事，便永远不会改变。
他们会钻死胡同，钻牛角尖，哪怕进无可进，退无可退。
他们如是，崔煜亦如是。
她劝不了什么，也曾亲眼见证过这位权臣未来的结局，可还是想试试。
正如她想改变的另外一些事。
说不准呢。
说不准他们的结局，会有所不同呢。
“昭昭……你不信我。”见眼前人发呆，崔煜面上的笑全部收敛起来，嘴角也下压了好几分，那素来威慑力十足的眼睛里，此时此刻只剩下委屈，
“他们羞辱我便罢了，连我的昭昭也不信我。”
回过神来，看着他这模样，姜晚星莫名有些想笑，可知道此时此刻不适时宜，便起身走过去，弯腰捧住他的脸，在他眉心落下一吻——
“我家六郎为人坦荡，从事光明磊落，他从不会去坑害良臣——连路边的流浪小孩儿挨了欺负，我家六郎都会上去细声轻语地安抚。我从未不信他，我只是……”
只是担心他再沿着这条自己选择的路走下去，他又会和上辈子那样重蹈覆辙。
话音未落，便见少年权臣仰起脑袋，环住她脖颈吻了上来。
不带任何情愫，却又似乎是在迫切地证明着什么的存在。
许久许久，崔煜喘息着松开姜晚星，将她抱到自己怀中，轻轻吻去她唇畔花了的口脂印子：“有昭昭这句话，六郎此生无憾。”
他的眼底有泪光，那是她从未见过的，他脆弱的那一面——
好似这么多年他总是在某些时候孑然一身，在无尽黑暗中踽踽独行，去探索缥缈的明日曙光。
而现在，曙光未曾寻获，但那片黑暗里，他不再是独自一人。
也是这一刻，姜晚星明白了什么。
他做的选择不会动摇。
如他心里的信仰，亘古不变。
也便是说，他还是会把这条路走到底。
……
入夜。
姒辰安自国子监下学回来，小声和姜晚星抱怨：“远徵阿兄要和周家阿伯去边疆了。我以后不能和他一起玩儿了。”
在周祈安上门给姒辰安道歉后，两个小孩儿敞开心扉玩到了一块儿。因为周祈安比姒辰安大上一些，遂以兄弟相称。
而前不久因为老萧侯意外身故，定安侯决定率黑甲卫北上，填补北境长城无人戍守的空缺。
周祈安能走路起就开始习武射箭，骨子里继承了老周家尚武的天赋，吵嚷着要和定安侯一并去边疆。
定安侯觉得这皮猴子在王畿指不定要闹事儿，索性答应下来。
今早周祈安来国子监和夫子与他告别，姒辰安闷闷不乐，回来后同姜晚星说了以后，眼尾红的厉害，隐隐有要哭的趋势。
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。他自有他的路要走，我们小七也有我们自己的路要走。道不同，但志相同。小七心之所向何在呀？”熟稔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饴糖喂给小萝卜头安抚他的情绪，姜晚星笑眯眯问。
“天下安宁，海晏河清！”含着饴糖，小小的嘴巴说着志气大大的话，一双眼睛分外严肃认真。
“那周小世子心之所向何在呀？”
“他……他说他希望世间再无战事，百姓安居乐业。”
“志向同，往后亦可同道而行。更何况，待我们小七长大了些，学会了御马，也可以自己去边疆寻他呀。或者等他回王畿，也可以来见你呀。”姜晚星摸了摸他的头，耐心地温声开口，
“天下无不散之筵席，但人终有相逢时。”
她说着这句话的时候，微微怔了一下，似乎是想起了某些久远的回忆。
“哦，原是如此，儿省得了，日后定刻苦用功，学那君子六艺，早些去见远徵阿兄！”姒辰安咧嘴笑起来，随后想起什么，又问，
“阿母，远徵阿兄说过战场很残酷，可为何他仍旧要随着周家阿伯上战场？军功比命还重要吗？”
“倒也不是。”姜晚星想了想，“古人云，止戈为武。毕竟若想天下再无战事，光靠嘴皮子说说可是不行的。”
他们打仗不仅是为了扬名立万，更是为了天下百姓。
毕竟……哪个太平盛世，不是前辈辛辛苦苦打出来的。
姒辰安眨巴着眼睛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“月上梢头，狸奴都已倦怠，某些人再不歇息，便要长不高咯。”姜晚星点点面前小人儿的鼻尖。
姒辰安吐吐舌头，乖乖巧巧冲她行礼一拜，然后回了自己的院落。
目送他离开，姜晚星偏头看向不远处还亮着灯的书房。
又熬夜，眼睛都要熬瞎了。
心里腹诽一句，姜晚星起身去厨房做了一碗阳春面，走向书房。
书房内烛火摇曳，桌案背后的那面墙上，高高挂着一幅字——
“为天地立心，为生民立命，为往圣继绝学，为万世开太平。”
当今古人还停留在百家争论的大开放时代，却鲜少有人能说出这样的话语。
他那颗心，不止功在千秋。
端着阳春面走进去，坐在桌案前，看着单手支颐，眼皮子都开始上下打架，却还保持着垂眸阅书姿态的人，姜晚星忍不住伸手，轻轻抚了抚他略有些瘦的脸颊：“这是要与外头打鸣的鸡争谁起得早么。”